【傳統話語與自主知識體系構建】
方克立曾將張岱年的“兼和論”與毛澤東的“矛盾法則”并稱為中國馬克思主義辯證法“雙璧”,張岱年在辯證法問題上可謂用功深厚,在形式和實質上對中國辯證法進行梳理,以“對理”界定辯證法之名,以“解蔽”明確辯證法之用,以“解析”創新辯證法之法,在辯證法問題上真正實現了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。
關于辯證法之名,“與其說中國哲學有辯證法,不如說中國哲學中有與辯證法類似的東西”(《先秦哲學中的辯證法》,《張岱年全集》第一卷,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)。既點明了中國有自身特色的辯證法,也明確了不應以西方辯證法來隨意附會。追溯中國的辯證法之名,孔子“辨惑”、老子“觀復”、莊子“反衍”等都具有辯證法的涵義,張岱年將傳入的DIALECTIC譯為對理法或反綜法。所謂對理法從廣義來看,包括對立統一、相反相倚靠、矛盾發展、質量互轉,與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三大規律并無二致,而狹義上特指對立統一。
關于辯證法之用,張岱年認為體現的是中國獨有的解蔽思維方式。《論現在中國所需要的哲學》中第三條即建立對理的新方法,“欲了解宇宙人生之實相而無所蔽”。他認為,對理即是以一種統全的觀點去考察事物之理,避免以偏概全,是真正意義上的解蔽之法。進一步講,對于重經驗重直觀的中國思維方式而言,缺乏一種分與離的思維,對理法可以有效解決經驗與超越的矛盾。更現實一點,對理作為“對待厄運應付險夷的法門”,若運用得當則具有現實指導作用。
關于辯證法之法,張岱年提出將辯證法與邏輯解析相結合。當時很多人將形式邏輯等同于形而上學而反對形式邏輯,對此他一方面看到了二者的聯系,指出概念之解析自當遵循辯證法,辯證法也需要邏輯解析來厘清。另一方面對二者進行了區分,形式邏輯研究靜定的結構、存在的形式,而辯證法研究變化的歷程與規律,辯證法可作為形式邏輯的補充,解析則是最根本、最基礎的方法,實際上他關于“矛盾”相關概念的論述就是從解析入手的,構成了詮說的基本方法。
同與異的依存性與相對性
同異關系是事物之間最基本的關系,張岱年吸收了墨家將“同”分為重、體、合、類的觀點,《經說上》記載“同,二名一實,重同也。不外乎兼,體同也。俱處于室,合同也。有以同,類同也。”(《墨子·經說上》)他認為“重同”類似于今日“等同”,“體同”類似于莊子、惠施的“一體”,“合同”是同域,“類同”則是同類,將同分為四種,分別為等同、一體、同域、同類,其中等同謂之同一,一體謂之統一。同時,張岱年還在廣窄二義上界說“同一”,若從窄義來講就是“等同”,若從廣義而言與“同”一致。自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傳入中國后,大多將同一與統一視為同一概念,張岱年不僅將“同一”與“統一”在概念層次上進行區分,還曾明確指出同一是兩物之無分,強調相互對待者不相異,可分為絕對同一與相對同一,前者是指二者全然無別,后者則是指二者相類,或同屬于一類,而統一則是指兩物相倚而不相離,對分別予以保持。
其實關于“同一”問題,黑格爾使用的是“抽象的同一”與“具體的同一”,“抽象的同一”即是A=A式的同一律,“具體的同一”則是包含著差別的同一,即自在自為存在著的差別。張岱年曾指出普遍既可以是具體的,特殊也可以是抽象的,特殊與普遍具有相對性,比較而言“具體”富有更深刻的意義,如《孟子》中的“具體而微”,本身即包含了不同的方面或部分。在此意義上,他贊成黑格爾“具體的普遍性”,也接受馬克思具體是多樣性的統一觀點。但在區分“同一”時使用的仍是相對與絕對之分,是因為他更在意“相對”的意謂,即事物的一切性質,都是具體的、有條件的,若離開了一定的參照系談論“同”都是有問題的。
而與“同”相對應的則是“異”,同與同不同,“異與異亦異”,《經上》記載“異:二,不體,不合,不類”(《墨子·經上》),其中二物互異為二,不相連屬為不體,不同所為不合,無相同點為不類,與“同”之四種情形相對應。在對“同”與“異”概念辨析的基礎上,張岱年特別關注到同異之統一,數次引用了“同異交得,放有無”(《墨子·經上》)的表述,指出相同之物有其相異,相異之物有其相同,整個宇宙就是“同且異”的整體,不僅看到了同異之間的依存關系,也看到了同異的相對性,如將相對性作為對立統一規律第一方面的要點之一。其實無論是莊子“合異以為同”(《莊子·則陽》),還是王弼“睽而知其類,異而知其通”(《周易略例》),都是主張互異與相通的轉化,張岱年除了受到列寧關于相對與絕對的差別啟發之外,不得不說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。
對立之相反與矛盾
然而相異不等于相反,在《相反與矛盾》一文中,張岱年根據異的程度,區分了大同異與小同異,并得出了“類”的概念,指出相反乃是一類性質中最相異者,正所謂“一類之性質或事物之最相異者常為兩端,可謂為此類。凡一類之兩極,謂之相反”(《天人五論》,《張岱年全集》第三卷,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),如黑白二色即為相反。具體而言,相反可分為三種情形,一是性質的相反,在同一類中,二者最異,則為兩個極端,即相反,在這種情況下二者之間有所謂“中間性”,如黑與白同屬一類,但其中間性為灰。值得注意的是,異類性質不得言相反,可以說黑白是相反,但黑白與黃則只能稱為“異”,故此得出結論“故一性質相反者唯一,與之相異乃極眾。”(《相反與矛盾》,《張岱年全集》第一卷,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)二是物之相反,這與性質相反不同,并無中間物,如男女為相反。三仍是物之相反,特指異類物,如水火并非一類,而性質亦是相反,則二者也是相反之物。張岱年關于相反的三重劃分,既涉及現現不已之事物,也涉及種種色色之性質,實際揭示的就是華嚴宗“理事無礙”觀念中所顯現的事物的本質與現象、體與用的辯證關系。
如果說相反是一類之兩極,那么矛盾則是相互否定者,即在同一時空限度內,此存而彼不存,或此不存而彼存,通常而言,二者若是相反可有中性,若是矛盾則不會有中性,如黑與白是相反,黑與非黑則是矛盾。再進一步講,相反更多是對事物或性質的界定,而矛盾則可以言說性質、事情、概念,但不可以言物,一般不說矛盾之二物,大多說的是矛盾的性質、事情或概念。同樣,張岱年也將矛盾分為三種情況,分別為性質的矛盾、現象的矛盾以及現象的復雜矛盾,當談到性質的矛盾時,特別指出了矛盾兼有與時空問題。其一,他認為所謂“中間性”不是兼有,也非異類,如在灰作為黑白中間性的例子中,有一物一半是黑一半是白,這種情況是兼有,而紅黃藍則屬于異類,雖然矛盾沒有中間性,但有可能會兼有。其二,矛盾的性質兩端雖然作為同一指對體不在同一時空點上并存,但對于不同的指對體則會在臨近的時空點上并存,凸顯了矛盾的時空轉換性。
張岱年將相反和矛盾統稱為對立或對待,將其視為辯證法的中心概念,他關于相異、相反、矛盾、對立等概念及其關系的論述實為精辟,相異不一定是相反或矛盾或對立,馬克思也曾區別過差別與對立,“這種二重的、不同的存在必然發展為差別,差別必然發展為對立和矛盾”(《政治經濟學批判》,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第46卷上,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),差別不直接等同對立或矛盾,但可發展為對立或矛盾。
矛盾區別于對立統一
以上論說的矛盾實則是狹義范疇,特指對立的一種情形,而廣義的矛盾則是指“對理”。張岱年曾明言,“對理”講的是對立統一,而非對立同一。對立與統一是一對概念范疇,差別(異)與同一(同)是一對概念范疇,也就是說,“一切對立,必然相互統一,差別必基于一種同一”(《辯證法的一貫》,《張岱年全集》第一卷,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)。
那究竟什么是統一呢?在張岱年看來,統一與合一是同一層面的,他認為張載“兩一”之“一”可以從相互統一關系和統一的整體兩層進行解釋,換言之,對立與統一既是一種統一關系,也是一種整體,是從整體性出發強調對立的統一與統一的對立。具體而言,對立的統一關系可分為三種情況:第一種相待或相依,即無此即無彼,如善惡、有無等概念;第二種相生或互轉,有一物之后常有另一物隨之而來,如禍福相倚;第三種交參與互涵,即彼此互為包蘊且互為其成分。其中第三種被稱為非普遍的統一關系,也是目前矛盾觀點中容易被忽視的。
將對立統一規律作為辯證法的核心基本是共識,但對立統一是否可以用矛盾來指代則是有爭議的。張岱年認為對立統一是比矛盾更高一層的概念,他將對立統一現象總結為四句話,其一是凡物有兩,即凡物有矛盾,其二是凡物有一,即凡物有其統一,其三是凡兩皆一,即凡對立皆有其統一關系,其四是凡一有兩,即凡一體必有其對立??梢?,從廣義的矛盾范疇來看,對立統一在肯定矛盾存在的前提下,進一步提出了凡物皆有其對立統一以及對立統一亦對立而統一。從狹義的矛盾范疇來看,并不是任何兩個具有對立統一關系的事物或概念都能構成矛盾關系,這一點也是日常生活所容易忽略的。但若回到黑格爾矛盾概念,按照鄧曉芒教授的看法,矛盾不只是一種相互對立、相互反對和相互轉化的關系,而且還是一種自否定關系(鄧曉芒:《思辨的張力——黑格爾辯證法新探》,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)。相較之下,對立統一并不一定會發生自己否定自己的情形,所以更有必要將矛盾與對立統一區分開來,在此意義上,劉森林認為對立統一只是解說“矛盾”結構的一種模式,并不是唯一和絕對的模式。(劉森林:《辯證法的社會空間》,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)無論是將對立統一視為更高一層的概念,還是將對立統一作為解釋矛盾結構的模式,都看到了矛盾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對立統一。
張岱年對“矛盾”相關概念的厘清,某種意義上體現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中國化的自主建構。話語表述上,借助中國哲學的思維語言形式來表述,實現了穿中國衣說中國話;內容觀點上,在同與異劃分基礎上厘清了同一與統一,在區別相異、相反、矛盾的基礎上豐富了對立的具體內涵,在對立與統一相對待的基礎上明晰了矛盾與對立統一的差別;路徑方法上,將辯證法與概念解析相結合,并輔之以一定的直觀,呈現出全新的研究方法。